她的太平洋/汪磊

汪磊

那次出海前我曾經向她許諾,要送她一個大大的太平洋。等我從海上歸來時,她已經結婚了。我拍攝的太平洋依然是她的,即便她已不再是我的。

看太平洋,要選在夏天。夏天的太平洋常常平靜,無風的時候海面靜若綢緞,藍色的平鋪開的綿延無盡的綢緞。如果沒有一堆堆一塵不染的雲朵,我會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細細觀察,大洋的藍色一般要深於天空。根據日照的角度和水的深淺呈現不同的藍:群青,鈷藍,靛藍;而天空的藍色在不同的天氣裡也表現出不同的藍:碧藍,孔雀藍,瓦藍。當然,有時候它們確實難分彼此,我說的就是那個時候。

有時我會去甲板遠眺,大洋風光單調乏味,又磅礴壯觀。除了藍還是藍,怎麼能不單調乏味呢?如果一定要描繪它們的區別,它們是憂鬱的藍,文靜的藍,理智的藍,安逸的藍,以及永恆的藍;這樣多的藍,一直延伸至海天相接的極遠處,藍的一塌糊塗,藍的不落痕跡,藍的翻天覆地,藍的乾淨利索,怎麼不是磅礴壯觀呢?

在這樣的海上,人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的。他會情不自禁地思考一些宏大而深遠的問題,關於人生,關於愛情,關於她。我當然會想到她——我此刻正漂行在屬於她的太平洋上!

無味的純淨的海風呼啦啦迎面吹來,那是一波波的熱浪,像她的擁抱,像她的吻,像她的心。

突然響起長長的汽笛聲:我們剛剛穿過了赤道。

傍晚的太平洋又是一副情景。晚餐後大家會來到甲板,吹著溫暖的晚風,觀賞落日餘暉。這時的海水已是黛藍,藏藍,深不見底,幽暗可怖。此刻已不適合低頭看海,恰恰應當抬頭觀賞夕陽與晚霞。

我看過許多海上的日落,相比之下,陸上的日落不值一提;然而和夏季太平洋的日落相比,我之前看的同樣不值一提。

風忽然多了一絲細微的涼爽,猶如一聲遙遠的歎息,傳達出信號:太陽在熄滅。如同阿波羅的金色馬車飛馳而去;如同阿瑞斯精疲力竭,折戟沉沙。只有神話中諸神的隕落才能形容那壯觀的一幕。霞光萬道,渲染了半個蒼穹,雲彩妄圖托起沉墜的太陽,直到化作一抹血紅。雲霞的色彩從金黃到暗紫,一會兒一個顏色,令人目不暇接。直到最後一縷光明湮滅於海的盡頭,一場宏偉的交響樂終於謝幕。

接著,明亮的長庚星從西方躍起,夜空澄明透徹起來,世界罩在一顆巨大的藍寶石之中。夜幕低垂,迫不及待地佈置下一場偉大的歌劇。

“這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 一是我們頭上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康得。

漫天星辰鋪灑在頭頂,迢迢銀河橫亙其間。沒有人造光,星空輝煌璀璨。除了兩極,陸地上的人可能一輩子也無法見到如此壯麗的夜空。我眼前所見和幾百萬年前的祖先夏夜裡抬頭仰望的幾乎一樣,除了少數星球在數百萬年運行中發生了些許偏移。後來他們點起了篝火,舉起了火把,繁星漸漸黯淡,不如原始的那樣奪目。

有月亮時,夜色如水,一切又變成另一副情景。月亮的倒影在海面上被波浪攪得七零八碎,永遠無法聚攏。耳邊傳來澎湃的浪花拍擊船體的聲響,哀怨的夜風在高空呼嘯。四周是無盡的漆黑,我隻身一人,只覺得淒苦悲涼。惟有懸在頭頂的皎潔月光指示方向,告訴我身處何方。

夏夜中的太平洋,是陰森可怕的。再大膽的人也不敢讓自己的靈魂暴露在這無盡的幽暗和徹骨的涼意中。

直到第二天——永遠都有第二天——一切重新開始。嘹亮的號角從東方吹響,太陽再次升起。我們朝著北美洲駛去,迎著世間唯一的神。

它從海平面冉冉上升。沒有任何徵兆,一片金光忽然從前方射出,灌入駕駛室,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多麼值得讚美的一刹那啊!生命就是這樣誕生的——我們需要頂禮膜拜的惟此而已。很快,太陽的熱量就告訴我們:這是夏季,它將不遺餘力地釋放旺盛的能量。朝霞越來越亮,歡喜雀躍,馬上化作白雲。它被風吹開,如同輕逸的幕布拉開了。萬丈光彩鋪滿穹宇,驕矜而耀眼。這時耳邊響起的是恢弘的令人振奮的樂章。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無法直視,這時應該離開駕駛台了。

不少人以為海員的生活浪漫,她也是其中之一。

“那麼,我就送你一個大大的太平洋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