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嶺/趙向穎

我一直眷戀著生我養我的村莊。

村子與隴海鐵路只隔著一條公路,從小似乎夢裡都枕著火車的鳴笛聲,把夢載向了遠方。從村子向南穿過鐵路涵洞就是一大片生機勃勃的田野,走過田野是日夜奔騰不息的伊洛河。

村後的一道道的土嶺,初秋的正午,陽光依舊熱烈。我穿過村子,向嶺上走去。嶺上是鄉親們的莊稼地,隨著四季變幻著色彩,而背景就是永遠高遠的天空,和肥沃的土地。我曾不止一次獨自造訪這裡,因為我感覺這片土地不僅蘊育著莊稼,同時也生長著淡定內心的力量。拂過嶺上的風微微有了秋意,樹上仿佛有幾百隻秋蟬在無休無止的鳴叫,讓一切更加空曠與靜寂。

我在嶺上慢慢行走,老去的歲月都被我遠遠拋在了身後,陽光下的我如重返少年。路旁的酸棗樹上結滿累累的青紅間雜的果實,伸出手去摘了一把,味道依舊像兒時一樣酸甜。地邊的梧桐樹灑下片片綠蔭,給人們庇護與陰涼。地裡的芝麻顆顆飽滿,此時正一節一節攀登著屬於自己生涯裡最輝煌的一段時光,花生、紅薯、玉米也都接近成熟,無聲而又驕傲。對著這些莊稼,我油然生出一種樸素神聖的感情,不僅低頭膜拜,甚至眼含淚水,正是它們,餵養著生生不息的村莊,餵養了一個個金色的年頭,和一茬茬一代代的人們。在這片遠離繁華卻並不荒蕪的的土地上,同時又盛產出多少生命中的奉獻與收穫甜蜜和淚水呢!

一個在鄉村度過了少年與青年時代的人,並為此勞作過的我,一走進這片熟悉的土地,瞬間便沾染上了植物的氣息,熟悉而親切,記憶之門便瞬間洞開,所有的過往和回憶一瞬間鮮活起來。記得我們小學時,和夥伴們去偷吃剛結莢的豌豆,連豆莢皮一起咀嚼;早上去生產隊裡地裡偷蘿蔔,飛速把蘿蔔皮一圈圈剝落,露出白嫩晶瑩的蘿蔔芯,吃下去的那種辛辣和微甜,現在想起來依然濃郁有味,是那時我們最高級的水果了。記得那年夏天在月亮底下打麥場時那月光的清涼;也記得掰玉米時碰到一根不結玉米的甜杆時的快樂;記得老黃牛拉著犁耙“哞哞”地叫出了一輪夕陽。我的記憶正揮著雙翼無盡飛翔的時候,大海一般蔚藍的天空飛過一隻鷹,是它的翅音拉回了我。

不知不覺我已經走到了那個小小的山神廟前。廟前是一塊兒空地,用土墊高,還用厚厚的青磚砌了一圈。空地的正中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樹,正好擋住了小廟。皂角樹上掛著彎彎的皂角,據說沒有一個人敢摘,誰摘就會有不吉利的事情在身上發生。於是每年,滿樹的皂角都是生了又落。這個山神廟正好居於兩條小路的中間,路上走過的都是去地裡幹活或回來的人,走到這裡時總會很順利成章的停下來在皂角樹下的石頭上歇息一下,談談天氣,說說收成,講講家事。天長日久,仿佛這裡的山神冪冪之中真的護佑著整個村子和莊稼一樣,一派祥和與生機。 此時是正午,路上一個人沒有。我走過去到廟前拜了拜,在內心燃起了一炷心香,讓山神永遠護佑我的村莊吧!

我在皂角樹下找了塊石頭坐下,向遠處望去,嶺上的綠正層層疊疊翻卷過來,我被淹沒在漫無邊際的綠浪裡。這時,人生的失敗或成功,物質與名利的追逐,煩惱和得意,一切煩煩擾擾竟神奇般的息兵秣馬,被這純粹的綠原始的綠素雅的綠融化一切的綠稀釋了,仿佛天邊還有嫋嫋淡淡的梵音飄來,頃刻榮辱皆忘,身處一片清明之中。

這一道道嶺,是村莊的命脈,屬於我,也屬於季節。是這村莊命脈一樣的嶺,充滿生機的嶺,真正讓我坦蕩的立於天地之間,以它的空曠安靜,疏淡我內心的擁擠,以它的包容寬厚,使我內心安寧自然,從而更接近生命的真實。

我讀懂它的含蓄和沉靜、深邃和成熟,便讀懂了自我,懂得了謙遜和自省。在這裡,真想把自己站成一株樹或一棵草,站成生命裡最高遠的無言風景,看到真正清晰的,透徹的靈魂和生命!

當我從皂角樹下站起來時,已是下午兩點,路上不斷有鄉親們走過,開始去地裡幹活了。看到他們黃土一般的面孔,驀然感覺,他們才是上蒼派來的村莊和土地的忠誠守護者,生於泥土,就連出生時的那根臍帶也是一定要埋入自家院子的正中的土裡,到最後又宿命般的歸入泥土。因此珍愛土地像對兒女,感恩土地如對祖先和父母,把自己長長的一生都融入在這安靜而沸騰的土地毫無怨言。

面對一道道嶺,面對生我養我的村莊,我知道,我永遠屬於這裡……

作者簡介:趙向穎,洛陽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人民藝術》洛陽創作中心執行主任,《龍門文學》雜誌主編,《小百花》雜誌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