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龍
隨著世態人心的浮躁，代際間輪回的腳步仿佛也快了許多。“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的人生積澱，在年輕人那裏好象已經歸還聖哲了。
時下，三十郎當歲就感慨：老了，老了。
三十多歲說的老，哪里是老呀。三十多歲，理解的人生，只是文章的輪廓架構，還來不及潤色修辭，怎麼就忍心老呢。
其實，很多事，真的要活著活著，活到一定火候才能漸漸懂得。就像煲湯，有一定的說道：武火燒開，文火慢燉，到了那個功夫，才會有那個成色、味道和營養。否則，白費柴火和時間，燒了一鍋添了作料的開水。
正如人的老，未必是由年歲而定，在我老家望江楓樹嘴，也是有說法的。
年歲如我輩之人，剩下幾年即將退休，且孩子的孩子早已會“打醬油”了，按理可以說老了吧。然而，我是不敢也沒資格說自己老的。
在楓樹嘴，老是長輩享有的。我們年紀再大，雖做了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只要父輩還在，還有人喊我們為兒女，就仍是晚輩，就不能老。我在一篇《為愛改變簡單又溫暖》的文章中說過，“50好幾的我和愛人，依然被三位80多歲的老人們疼愛著”，所以，我還不可以說老。
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記得有一年，我回家探親，去看望一個遠房親戚。到他們村上時，他下地幹活去了。等到大中午，看見兩個老人扛農具走來，遠遠看去一樣的老，都白了頭，一臉皺紋。走近了，仔細端詳，是他和他的父親，一個60多，一個80多，活成一對兄弟，還在一起忙活，他不好說老了的。心裏再急，也不好隨便走得太快，更不好僭越走在他父親前頭的，只能緩緩跟在後邊，以防有個不時之需的照應。更不能像那些可以稱老的人那樣：留鬍子，背手，吃飯坐上席，高聲說話，大聲咳嗽，在家裏、村裏擺架子，讓人敬著，享清閒，有些重活、累活，動動嘴就可以了。只有等到沒了父母，前面光禿禿的，成了後一輩人的擋風牆，那時候，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說老。就算你自己不說，人們也會尊稱“您老”的。
然而，不敢說老，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父親和我，沒有像我那遠房親戚和他的父親那樣，一起活到老。用我母親的話說：他福緣淺，享不起兒女的福。
可母親哪里曉得，由於岳父母和母親她們的健在，我和愛人比同齡多了太多的幸福。
我們的幸福平實又簡單，就藏在瑣碎的生活裏，遇到開心事或煩惱時，可以不用考慮什麼，隨時隨地給遠方的她們打個電話，或眉飛色舞，或愁眉苦臉，可以不用考慮情緒，可以不用選擇措詞，也可以不用計較時間——可以由著性情、可以敞開心扉當真幸福。
近段時日，由於岳父母所在城市電話統一更換為無繩，老人們還不熟練，長期形成的通話節奏和習慣，一下子被打亂了。所以，一旦電話接通，立刻傳來千裏之外的擔憂與急盼：“你們沒事吧？都好吧？昨天就該來電話的，等等今天再不來電話，我就要叫你爸打過去了（平日裏，老人們怕影響我們的工作，約定了一般不給我們打電話，由我們打給她們）……”哪怕前後電話只隔一兩天，每次傳來的話語裏全是關於我們，我們已經成了她們的所思所想，對我們的心心念念填滿她們的日子和生活——被心期待、有人守候就是幸福。
遠方最遠，遠不出父母的牽掛，世界再大，大不過老人等你回家。老人們隨著年齡增大記憶開始減退，但她們卻精准記得我們的假日。當假日將臨的日子裏，每次通話時，她們會假裝不經意地“提點”我們：“要放假啦，工作放得開嗎，你們沒有打算去哪玩”，每當聽到我們說：“不打算去別的地方了，準備回去看你們”時，她們總是開心得跟我們小時候見到她們一樣興奮：“好呀好呀”地樂個沒完。而我們呢，也因為老人們健在，還能享受依偎與嬌憨，便不敢說老，便有了念想、便可以期盼，便知曉家的方向，便得趕路，便清楚最美的風景是回家的路，我們活得主動和新鮮。而對於那些老人已走的人，他們已活成老人，說話、做事，要有老人的樣子，不可以隨便，原本有些近在咫尺的幸福，卻成了一種奢望，只能守候，他們活得被動和隱忍——笑可以出聲、哭可以流淚也是幸福。
今天讀到一篇文章，提到高亞麟做客《我家那閨女》時，說了一句很紮心的話：“父母是我們和死神之間的一堵牆。”初讀不知其意，細思深感悲涼。
父母在，不管是30歲的人，還是60歲的人，都可以覺得死亡還在看不見的遙遠處。若父母一旦離去，一下子成了沒有父母兜底的老人，立馬就明白了生命的短暫。
正如老舍先生所言：“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
今年國慶假期裏，陪岳母散步時，老人家神秘地告訴我：“我今年83，還不算老，我要鍛煉身體，等到你們退休回來。”而我85歲的母親告訴我們：“我還可以活5年沒問題。”——人，過得不僅活色生香，而且根深穩固，更是莫大的幸福。
時不我待，大概是人們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悲傷，更是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吧。感恩上蒼，我們的老人們對我們恩寵，給予我們時間，讓我們能緩緩地待在老人們身後行走，不敢說老。
原來，幸福並非擁有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而是珍惜了生命中的彼此。我們夫婦是，我們家三位老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