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間三昧/李文曉

李文曉

對國人而言,茶,是古老而又再尋常不過的飲料。就我個人來說,“茶”字是很早就認識的。而知道茶字的深意,把“茶”字拆解開,努力探究“人在草木間”的種種,領會和體驗其中的含意和韻味,卻是最近幾年才有的事情。

一、茶 緣
在我看來,茶似乎和“閑”相關。那些年,匆匆忙忙,喝茶離我很遙遠。喝酒是為了應酬,喝水是為了解渴,而喝茶則是悠閒之人的享受。身在職場,複雜應對,心裏滿滿的這樣那樣,雜七雜八的事情,哪來的空閒,更別說這閒情逸致了。

離開了紛擾的“是非之地”,猶如解脫了重重盔甲的束縛,恍惚間我又有了大把的時間,生活變得無拘無束而悠閒自得。茶這件事,僅僅有“閑”不行,還得“慢”。宋人戴昺有詩雲:“自汲香泉帶落花,漫燒石鼎試新茶。綠蔭天氣閑庭院,臥聽黃蜂報晚衙。”這首詩,字裏行間透出從前那種慢悠悠的閒適生活。山溪叮咚,花隨水流,茶人來溪邊取水。山溪甘純清冽,當是沏茶最好的水了。水雖好,還得“漫燒”,那時想必沒有電茶壺,石鼎就該是燒水的“鍋”。慢雖慢,從中卻可以看出古人“漫不經心、悠然自得”的趣味。綠蔭遮蔽,庭院清靜,主人悠閒等待水開沏茶,靜謐的時空中傳來蜂鳴和晚衙的鐘聲。這番幽然的情境,不正是現代人渴望遠離城市喧囂,進入清淨幽雅之地的美好追求麼?

我們不妨從“閑”開始,用“慢”來開啟與飲茶有關的全新生活方式,打發那些無聊的時光。

這幾年,我和幾位同樣的“閒人”,由閒聊時的隨口啜飲,到開始逛茶店,看茶、品茶、選茶、買茶。由茶到茶器,茶桌、茶席、茶具……一來二去,也結識了些茶人,有茶店老闆、喝茶認識的茶友,有茶博會認識的茶商,還有在網上結識的茶農,甚至不乏茶店那些茶藝功夫了得,青春妙齡的美女們。聽他們說茶,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看他們沏茶,動作瀟灑,姿態優雅,不僅體味了茶水的味之真、之妙,更欣賞了茶藝的至美、至雅。我常常想,什麼時候能夠擁有一方屬於自己的茶世界,哪怕小小的一張茶桌,周圍盡是自己喜好的與茶有關的對象,也可以從中體驗那份從容與愜意。

二、茶 室
茶室,應該是一個可以讓心靈安靜、內心乾淨的地方。哪怕安放在一孔土窯洞或簡陋的瓦房裏,也是一個安靜、簡樸的空間,遠離塵世的煩躁、人事的繁擾,嘗試過一種簡單、原始的生活,體味最本真、最接近原始的茶之味。茶室不需要太大,一個小小的角落,安頓一爐一壺一茶杯,或再放三兩條板凳,再添幾個碗杯,邀幾個知己,用心營造出四季如意的茶人意境:或春雨迷蒙,淡煙似雲,或夏風拂簾,隔窗望燕,或秋月瀉銀,花香蟲吟,或冬雪映燭,小爐光影。

我們畢竟不能生活在真空裏,仍然避不開生活必須的平凡瑣事,但完全可以追慕陶令遺風,身居斗室“而無車馬喧”,安坐茶桌“悠然見南山”。

這樣的茶室,無關宏闊還是小巧,無關簡陋還是雅致,只要讓人覺得幽靜、安然。可以點一炷香,檀香、沉香,或崖柏香,看輕煙嫋嫋升騰,吸淡淡清香入肺;可以掛一幅畫,山水、人物,或者花鳥魚蟲。山水風景可以滌蕩內心的雜念,人物姿態可以映照自我內省,花鳥魚蟲可以使人回歸自然。這一切,都會使你放慢節奏,舒緩呼吸,靜下來傾聽心靈的聲音,為靈魂找一個落腳的地方。

這樣的茶室,荗盛的綠植,為空間增添勃勃生機,為自己帶來欣然的氣息。案頭放幾叢亭亭玉立的文竹,桌旁置一盆脫俗高潔的幽蘭,或者隨四季變幻,邀春花起舞,請夏荷入席,叫秋菊做伴,讓冬梅添香,一間茶室,成為有趣的所在。

茶葉從出茶倉,到入茶壺,到淋開水,再到出茶湯,繼爾觀色、味香、嘬品,一杯茶,從最初的濃香,到茶末的淡味,直到無色無味。猶如一年四季的變換,恰似人生一世的輪回,淡淡認同,默默接受,不悲不喜。獨坐茶席,自斟自飲,放開一切雜念,心平似水,通過茶水的滌蕩,做一回最真實的自己。就像韓寒說的那樣:我所理解的生活就是和自己喜歡的一切在一起。依我的理解,還應該包括這樣慢慢品飲著的茶。

握一杯茶,與時光對坐,遙望天際雲卷雲舒,俯看窗外草綠草枯。聽一曲禪樂迴響心扉,翻一冊案頭閒書怡情。於是,每一輪日出都是新生活的開啟,每一個晚霞都是好時光的寫照。花開見喜,花落無憾,慣看風雨,淡視霜雪。水氣蒸騰,化盡塵世喧囂,一飲而盡,茶沖千杯憂愁,隨水氣煙消雲散,任湯色淺淺淡去。

唯有用心讀茶,方可見茶葉綻放出的多姿形態,品嘗出茶香自有的不同韻味。在觀茶、泡茶、品茶的過程中,體驗茶葉、茶器、茶室帶給你的觀感,以及洗茶、沏茶、分茶散發出的氣味、聲音、動作,使你的五官感應都被調動起來,沉浸在一片祥和安靜的氛圍裏。此時,“捨得”二字化入身心,茶的品格浮出水面。唯有“舍”才能讓人輕鬆,舍去了心靈的負荷,得到了身心的清淨。一杯茶,端起、放下,使人體味到“九九歸一”的徹悟。面對紛紛擾擾的人世間,內心安靜,便能坦然處之。

飲茶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修為,它讓人心靈空曠,眼界高遠,做人的格局也開闊起來。不論品飲的是“陽春白雪”的“稀有珍品”,還是“下里巴人”的“日常口糧”,暖流入喉,茶香撲鼻,感受的都是心田的滋潤。說到底,平常人家更多的還是煙火色,凡人過的仍然是平淡日子。喝的是茶水,求的是平安,沒有那麼多講究。清淡也罷,濃香也罷,茶,如一路走來的人生,不過“一苦二甜三回味”的生活感悟。邀知己飲茶而談詩論畫,伴茶而彈琴引歌,或更多相通相知的愛好,體驗更多奇思妙想,進而追尋“茶禪一味”的更高境界。

三、茶 友
茶友共飲,茶是媒介,營造茶趣共用的達觀世界。君不見,一群書友,徜徉書海,品味的是書畫的墨香。幾個棋友,拼殺“戰場”,享受的是智慧的博弈。而茶友則被茶香彌漫所吸引,彼此意趣相投,心心相印。空間再小,心有丘壑,即是天下。捧茶互對飲,縱論天下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知己對飲,茶為牽引,共度心靈交匯的神韻。魯迅有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勃說“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道出了知己的真諦:理解。只有相互尊重、相互欣賞,才能夠相互包容、相互關愛。正如滾滾熱流與淡淡茶葉激情碰撞,方成美味茶水那樣,人世間的任何物事,主體都是人,只要人人都坦誠相見,知己知彼,做個知己並不難。茶,正可承擔起加深情感的角色。

茶屋一角,地窄身近心更近。面對一壺茶,同觀杯中色深色淺,共聞茶香漸濃漸淡。和知己共飲,不用語言交流,只須靜靜品飲,品出其中至真至純之味。就如大自然裏,高山與峽谷,平原與大川,小溪與長河,它們以最自然本真、最平實原始的形象,相依相伴,共長共消,始終堅持這長長久久的相守。無論事物如何變化,從蒼海橫流,到宇宙洪荒,從歲月流逝,到四季變幻,從少年老夫,到物是人非。人生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時間長河,讓我們給自己一個靜和的茶空間,平平靜靜度過今生今世。

我的幾個茶友,一到晚上,不約而同,準時相聚。經常聚會喝茶的有兩位,一位是仁兄王哥,年長我不少,屬於忘年之交,我在《拐杖記》曾經有過記敘。王哥樂善好施,熱忱助人,雖不專門弄茶,但一有好茶便拿來讓我泡上,約好友共品同飲。他年輕時放過羊、下過礦、當過採購員,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經常帶著我們上山下溝,看風景,賞紅葉,揀樹根,摘山果,之後便施展廚藝,大顯身手,我們便在他家美美飽一頓口福。

另一位就是能書會畫,性格耿直的諍友蘆兄。他的書法以行草見長,曾書寫王維的古詩贈我。之所以說他是諍友,主要是他為人剛正,眼裏揉不進沙子,遇到不平之事,總會仗義執言,擺事實,講道理,使公理正氣得到維護,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他多年從事基層工作,經常遇到“疑難雜症”,他不畏不懼,只要到場,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這兩位兄長各有特點,但都屬於可交的好朋友。我們的交往雖然時間不長,但很快成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真誠朋友。聚茶時,我們海闊天空神侃,從歷史到現今,從國際到國內,從吃喝玩樂到軼聞趣事,有時不覺到了深夜,散茶出得門外,四野漆黑,萬籟俱寂,各自歸家,仍餘興不減。

有史書記載:“人生以草為褥,草者地之毛,人生遊於地上,人死歸於地下,乃人始終不離草。”“茶”字拆解為“人在草木間”,卻用另一種形式告訴我們,活在“草木間”的芸芸眾生,應該以時光為紙,用茶水做墨,由大寫的人握筆,去書寫從生命起點與終點之間,每個雖然平淡,卻興味盎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