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棵樹叫父親/單淑芹

單淑芹

母親偏癱那年,父親整60歲,滿頭黑髮,仍然那麼英俊瀟灑。我們記憶裏,好像從來沒有什麼事能難住他。他就是那棵參天大樹,無懼風霜。

父親拒絕和我們進城,他說“我就是一棵樹,離開地就沒處紮根。何況,你娘看病吃藥的錢,還要在地裏刨呢!”

那時,弟弟漂在外地,我也在離家70多裏的縣城租房住,父親毫不猶豫,一個人,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的重任。

每天,父親用三輪車帶著母親,收拾完家裏那幾畝地,就到處轉悠。方圓十幾裏,田間小路,村中大、小廣場,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瞧瞧莊稼的長勢,感受村鎮的變化,趕集、看秧歌,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一晃,就是十多年!父親的樂觀、幽默、豁達,讓我們忽視了他的年齡,減輕了自責和內疚。

直到有一天,父親帶著母親,到鎮上的照相館,各自照了一張放大的單人照。父親炫耀地給我看:“你看,我們這照片照得多好,以後骨灰盒前,就放這張了!”

我才猛然發現,父親的頭髮,越來越稀疏,已經變得花白;背,明顯地駝了……

我的心一沉,父親卻笑著說:“人老了,總有一天會走的,免得到時候,你們手忙腳亂!你看,現在照出來年輕,多好!”

有關生死的話題,從此打開,因為父母的淡定,談起來似乎也沒了忌諱。

那年冬天,趁我們姐弟都在,父親指著河岸上的兩棵大柳樹:“這是我和你娘的棺材,二十多年前,我就種下了!”那兩棵大柳樹的枝幹,在寒風中刺向蒼穹,龜裂、乾冷、生硬,紮得我們的心,隱隱作痛……

母親病了十六年後,帶著她那張大照片,住進了大柳樹做成的棺木。我們決定帶父親走,可是,父親近乎悲愴地大喊:“我哪兒也不去,就守在家裏!”再三勸說,父親竟抹起眼淚。

遠遠望去,河岸上那棵大柳樹的枝幹向空中伸展,在找尋?還是在挽留?沒有了身邊的同伴,它顯得那麼孤寂、落寞。雨落下來,我分明聽到:大柳樹在嗚咽……

我們只好隔三差五回家一趟,給父親洗洗曬曬,做頓飯菜,再匆忙離去。

忽有一天,父親叫來叔叔嬸嬸和左鄰右舍喝酒,說以後要隨我們進城。他滿臉自豪說:“以後,我要好好去享兒女的福,要當個城市的人了!”

我們欣喜不已,忙為父親打點行裝。嬸子送我們時說:“大哥(指我父親)有一陣子,老念叨,說你們工作忙,來回跑,又累又費錢,還問我,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明白了,這段時間父親柔腸百結,既難舍那一院子的情愫,又心疼兒女疲勞奔波,幾經煎熬,才做出了他的決定……

車上的音樂響起來:“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風雨中你昂起頭,冰雪壓不服。好大一棵樹,任你狂風呼,綠葉中留下多少故事,有樂也有苦……”

我潸然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