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讀水蔭萍[1]的詩作:《靜脈和蝴蝶》/許物王

許物王

2016年11月,第53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項揭曉,《日曜日式散步者》獲得此項榮譽,之前在2016年7月時,它已經在第18屆臺北電影獎中榮獲最佳聲音設計獎。這部紀錄片倍受藝術界和大眾關注,關注點主要集中於臺灣日本殖民歷史、臺灣文學發展歷史、影視藝術呈現以及影視拍攝成功的過程。

2017年3月1日,《藝術論壇》(http://www.artforum.com.cn/)刊發,了黃建宏[2]與黃亞曆[3]《關於的一次對談》的網稿,導演黃亞曆的個別談話有必要先摘錄一下。

我們知道在戰後很長一段時間,這些作者(注:黃亞曆指和風車詩社詩人同一類的作家)某種程度也被汙名化過,或被蓋棺定論為“某一種”作家等等,所以我們多少會感受到,為了讓風車詩社浮現出來,這些學者必須設想一套對策來說服在不同研究基礎上的其他學者。

因此,某種程度上我也希望透過這部影片讓殖民的宗主國意識到殖民地的人當時到底在做什麼,反思這些過去的殖民地人民留下了什麼。

所以我想這也是紀錄片在反觀真實的面向裡一個很迷人的部分:你跟真實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相扣的,而且甚至你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法企及,但你還是會努力去逼近。

如果回到風車詩社的年代,我們會發現它不是一個單純文學學科的事件,它處於一個各種表現領域都在蓬勃萌發的時代,不同領域的撞擊自然會敲進這些現代主義作者的心裡,所以我當然會因此考量應該放入什麼影片素材,特別是作為一部紀錄片而言,“電影”這件事是不可能抹去的。

影像命題對我來說是一種歷史詮釋及其與影音關係、創造性的結合,所以有時我希望讓創造性先行,有的時候我希望以歷史問題先行,這個拉鋸和拿捏的過程很有趣,既快樂又痛苦,這些隱藏在結構中的判斷標準也說明了這部紀錄片的種種觀點。

從黃亞曆的談話中,個人認為影片拍攝出發點還是想盡可能重播日據時代臺灣文學藝術發展的真實歷史,而選擇了風車詩社成為影片的代言。但是,若將藝術作品拓展到國家政治歷史層面,很容易產生政治化方面的議論。作為讀者,在針對性瞭解詩歌作品同時,我們要儘量拋開政治方面這一個歷史環境,去深入討論詩人的詩歌創作,從而在詩學上得到收穫。

然而,我們又不得不客觀地將文學與歷史來聯繫起來,也不得不在讀詩人詩作時來提到這部電影,因為這部電影本身就是講述詩歌、講述詩人、講述詩社,理當也包括講述到詩人水蔭萍。必然為我們瞭解那個時代詩歌現狀,詩人生存狀態提供一些説明,這些歷史性前提條件是我們追探是什麼造就詩人詩作風格形成的基礎。

臺灣有個人影視專題網站“狂熱球電影資訊網”,作者Odion[4]專欄文章《:窺見日治文壇的黃金年代》短文介紹,能讓我們對該部電影總體瞭解:
本片記錄1930年代楊熾昌、林修二[5]、李張瑞[6]、張良典[7]於台南創立的超現實主義詩社「風車詩社」,本片所選擇既實驗又紀實的形式,也唯有搭配紙風車詩社的詩風才能成立,超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形式與黃亞歷選擇的美學形式相互交融,在時隔數十載後穿越了時空產生了極為震撼的共鳴。

1930年代台灣時值日治時期,當時亦是台灣新文學蓬勃發展的黃金年代,以楊逵、張文環、呂赫若等為代表,強調文學的對抗性,根植土地與人民作為反抗殖民的精神揮發。相對於當時台灣文壇主流的台灣新文學,風車詩社是一個相當獨特的存在,片中詩社成員曾提到看不出楊逵所謂的新文學新在哪裡,它們所強調的藝術性,使他們在文壇一片文學抵抗的呼聲中成為少數。

在破碎抽象的影像中,充斥著大量日治作家姓名與各種名詞,然而卻絲毫不減損本片對於時代脈絡的刻畫,風車詩社與新文學兩個截然不同的文學主張,甚至可以從中遙想窺視當年知識份子,對於日本殖民性、現代性的內心搖擺。順著紀錄片的時間脈絡,觸及了皇民化運動、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等重要事件,也藉由詩社成員的人生際遇,刻劃了228事件、國民黨白色恐怖等台灣歷史重大時刻,儼然藉由一個文學社群的起起落落濃縮出一部台灣史。
——《:窺見日治文壇的黃金年代》(http://www.hypesphere.com/)

如果說“風車詩社”的作家就是臺灣日治時代中臺灣文學史的縮影,那麼為了不過多討論歷史和政治問題,就得回到詩社詩人們的團隊文學理念,詩歌的整體主義思想,以及詩人水蔭萍、也就是那個真名叫楊識昌的詩人身上來讀詩。

水蔭萍的詩作,我能瞭解到的不多,基本上也是從臺灣詩歌網站和評論文章所收集得到的。中國大陸文學研究者在研究臺灣詩歌發展時,“風車詩社”會有些涉及,但關於楊熾昌詩歌作品的研究較少,因為一時無法查閱到詩作,這給我想系統性讀他的詩作,然後再作出某一方面判斷是有一定困難的。研究資料難找,並不代表沒有,福建著名文學評論家劉登翰[8]在1991年專著中《臺灣文學史》有《楊熾昌與風車詩社》(《臺灣文學史》,1991年,538-548頁)專門篇章,這也說明了楊熾昌在臺灣文學史、詩歌史的重要性和地位。在臺灣,對於楊熾昌詩歌研究和個人訪談文章,多數出現在他逝世後的1990年後期和2000年代初期,然而早在1985年羊子喬[9]有一文《超現實主義的提倡者─楊熾昌•訪楊熾昌談文學之旅》比較引起我的注意,這是我閱讀到的,水蔭萍是“超現實主義的提倡者”的定位文章。另外,在臺灣“文化部”“詩路”網站是這樣介紹水蔭萍的:
楊熾昌本身熱愛法國文學,並在台灣30年代社會主義思潮高漲的時期將法國的前衛派「超現實主義」移植到台灣,他認為:「文學技巧的表現方式很多,與日本硬碰硬的正面對抗,只有引發日人殘酷的摧殘而已。唯有以隱避意識的側面烘托,推敲文學的表現技巧,以其他角度的描繪方式,來透視現實社會,剖析其病態、分析人生,進而使讀者認識問題,應該可以稍蔽日人凶燄,將殖民文學以一種隱喻的方式寫出,相信必能開花結果,在中國文學史上據一席之地……。」。他和其他文人所組織的「風車」雜誌,便是遵從「追求純藝術」的創作精神,企圖表現人的內心世界為核心。而他的小說和詩作也常運用象徵,擬人化等現代派常用的技巧,其風格則傾向於浪漫唯美的抒情。
  ——《超現實主義的提倡者─楊熾昌•訪楊熾昌談文學之旅》(《臺灣文藝》102期,112-115頁)

對水蔭萍詩歌的評價,臺灣學者陳明台[10]在《楊熾昌•風車詩社•日本詩潮》文中則認為:
他不只擁有高度的表現技法,能巧妙的操作語言,呈示繁複的意象、塑造豐富多彩的詩世界,而且十分能發揮詩人敏銳的感性和知性,深入內層精神世界,自由創造、想像和飛翔,以異質而鮮烈的敘情性,鑄造出迷人的詩氣氛。作詩的本領即在於他能融合超現實的切斷、連結的技法和象徵主義的官能感覺,表現饒富魅力的情念和幻想的詩境──亦即深入內心深奧的潛意識世界去表現。
  ——(1995年,〈楊熾昌•風車詩社•日本詩潮〉,《水蔭萍作品集》,307-336頁)

水蔭萍等人詩寫方向和創作風格臺灣也有學者提出不一樣觀點,如學者徐秀慧[11]認為水蔭萍等人“卻是寧願自外於政治系統與社會現實,並且把文藝創作實踐當作是提昇台灣文化水準的希望,希望藉此使台灣能躋身於世界舞臺,擺脫給人文化低落的印象”,她在研究發現水蔭萍作品中存在“殖民地精英的意識形態”,這種“源頭是西方的現代主義,是叛逆資本文明體制的產物,反而與日本帝國資本主義的殖民體制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她在論著摘要特別指出:
“水蔭萍為為逃避日警的思想檢查,提倡「去政治化」的超現實主義,作品中雖然帶有一些台灣風土的意象,卻是以一種「故鄉人」的視角,在藝術的象牙塔里幻想著「鄉土台灣」。無非是將鄉土賦予野蠻、原始的生命,作為抵制內在恐懼的根據,或是描寫瀰漫著黑暗、腐敗氣息的台灣鄉土,「鄉土台灣」並非水蔭萍現實或精神的歸宿,只不過是藝術的象牙塔里美感經營的對象罷了。這種將鄉土台灣故鄉情調化的文學表現,不但無從抵拒殖民主義,無意間還迎合了殖民體制教化的目的,印刻著殖民地文學的足印。
  ——《水蔭萍的頹廢意識與詩中的台灣意象》(《國文學誌》,2005(11):409-428)

我查錄這麼多關於水蔭萍研究材料,讀閱的過程是非常糾結的。學者對水蔭萍的評價很大程度上,反映臺灣歷史各個時期的政治意識形態。當我們總想將政治與文學來分離時,卻往往無法做到的,把相關的影視訪談和研究報告錄讀,為的是對這位詩人客觀尊重和對詩歌思想的理解。總體上,我覺得水蔭萍在中國詩歌發展上的成就,主要是將西方超現實主義寫作植入中國現代詩,在當時是先鋒性的實驗,對後來臺灣“超現實主義”詩歌流派發展有著不可抺去的貢獻。至於他在殖民生活下是否頹廢,還是具有另一種文學藝術的反抗方式,就只能讓別人去研討吧。就如,影片《日曜日式散步者》是要“客觀反映臺灣文學發展歷史”還是想“認同殖民文化、懷念殖民文化”爭論一樣,信受懷疑,保貶不一,一時我們不能下結論。歷史發展是不斷在進行,文學藝術也不斷在創新,我們可以在未來有不一樣做法,但無法改變前人已做出的一切。

於是,從內心上我竟然不好選擇水蔭萍的代表作來讀一讀。但最終選擇詩作《靜脈和蝴蝶》來讀,以便作為書寫本次讀一首詩的記錄,至少這首詩無關“臺灣意象”,而是詩寫愛情,懷念戀人,悲傷的現實卻運用了虛無的手法表達,個人認為這首詩也從此影響水蔭萍“超現實主義”的努力。據網訊,1927年,楊識昌中學三年級,其初戀女友今井民子因父親反對與楊交往,加上胸疾日趨惡化,因而自殺,楊熾昌對初戀女友深感悲痛,這事件也影響其後作品的虛無主義的傾向,從此超現實主義者改變臺灣的詩歌歷史。

灰色的靜謐敲打春天的氣息
薔薇花落在薔薇圃裡
窗下有少女之戀、石英和剝制心臟的憂鬱……
彈著風琴我眼瞼的清淚掉了下來
貝雷帽可悲的創傷
庭院裡螗蜩鳴叫
夕暮中少女舉起浮著靜脈的手
療養院後的林子裡有古式縊死體
蝴蝶刺繡著青裳的褶襞在飛…
  ——〈靜脈和蝴蝶〉

超現實主義其實就是潛意識理論上的夢幻性敘述,從心理學上說是幻覺與錯覺的重複呈顯,所以我一直認為心理學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很大,包括創作方法的實驗。詩作《靜脈和蝴蝶》的解讀賞析,我在網上查到文章《臺灣超現實主義詩歌初探》,目前作者不詳,雖然主要是闡述水蔭萍與林修二的詩作聯繫和比較,但作者對該首詩分析還是很到位的,不如錄下供讀詩參考。

通過一種悖論式句型將視角拋向夢幻的世界,色彩、動感、味覺、嗅覺的世界隨即展開,詩人擬人化的春天和自身平行並列,對於詩人,春天被看似夢一般的世界,以靈視世界和現實世界相對,將詩人和春天的位置顛倒,詩人反而成了全視全能的主體,成為鮮麗的圖形創造者和破碎的記憶拾撿者。詩人運用對比、悖論、通感等手法,創造充滿著張力的意象,奇異的隱喻,透過強烈的色彩和角度,來挖掘無意識,讓沉潛其中的意義浮現。

在水蔭萍的詩歌中,春天本是薔薇初開的季節,但是在詩歌裡卻已經凋零,預示著少女的夭折。少女之戀與剝制心臟的憂鬱,強烈的隱射出少女因情感的遭遇而鬱鬱不已最終選擇自縊的過程。詩人以白描的方式勾勒出了一場愛情的悲劇,並表達了他的同情與哀悼。灰色的寂靜與螗蜩鳴叫渲染了一個帶有死亡意味的冷落氣氛。其中唯一鮮活青春的生命痕跡便是蝴蝶。詩人以真實生命與夢幻的描摹與少女的自縊形成動靜的強烈對比。
  ——《臺灣超現實主義詩歌初探》

我想結束筆記,因為對臺灣的詩歌瞭解實在太少,又因為沒有水蔭萍的詩集,在讀詩的深度無法進一步發揮,非常遺憾。此次讀水蔭萍詩作最大的收穫是發現中國白話詩以來最早將超現實主義的詩歌運用發揮極致的詩人是在臺灣、也就是臺灣詩人,不管我觀點對否,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詩人已逝,詩作常被遺忘,但願他們曾經作出的努力沒有被忘記,回到文章開頭,至少《日曜日式散步者》讓我們再次記住詩歌與詩人:
《風車》這份詩刊的影像物,做為起首,只是諸多時間啟動點、穿越點之一,觀者可以搭乘著片中多線、微分化的時間影像物,在知道它們已如日蝕後不回來的光,在感受它們跟我們具有奇特的陌生距離感的同時,卻仍能夠在影像中與其光體遭逢時,在穿越長時距的偶然邂逅中,獲得這種日蝕影像帶來的驚愕、陌生、聯結與興奮。
  ——龔卓軍[12],《文學的日蝕影像──「日曜日式散步者」的物影像與詩時間》(本文節錄自《藝術家》雜誌第492期「特別報導│南國的前衛」單元,2016年5月號)
望此讀詩散記如影一般!

2017/7/18起筆 2017/7/19初成 速記於月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
[1]水蔭萍,本名楊熾昌,筆名水蔭萍、南潤、島亞夫、柳原橋等。1908年11月29日出生於台南市。父親楊宜綠為當時的台南名士,號蓬萊客,曾與連雅堂、陳瘦雲重振「浪吟詩社」。1924年考入臺南州第二中學,於此時大量閱讀日本、歐美、法國文學作品,並開始發表文學創作於校刊及《台南新報》上。1930年赴日本東京文化學院留學,攻讀日本文學,其間常有詩作發表在日本刊物。1931年出版了第一本日文詩集《熱帶魚》。1931年因父重病返臺,後受聘於《臺南新報》。1933年與林永修、李張瑞、張良典共同組織「風車」詩社,倡導超現實主義詩風,別於當時盛行的現實主義風格。而取名為「風車」詩社的原因有三:(一)受法國名劇場「風車」之影響;(二)台南七股一帶鹽田常有一架架風車,頗為嚮往;(三)認為台灣詩壇已走投無路,需要像風車一樣吹送一種新的風氣。同年十月出刊《風車詩誌》第一輯,僅發行75本目前不傳,第四輯後停刊,然風車詩社的同仁們繼續於各大報刊發表文章。1937年發表<薔薇的皮膚>,獲得《台灣日日新報》小說首獎。1939年加入「台灣詩人協會」。1941年台灣詩人協會改組,成立台灣文藝家協會,楊加入並於其會誌《文藝台灣》發表作品。光復後,仍繼續從事新聞記者工作,並曾任職臺南市文獻委員。1994年因病逝於台南新樓醫院。

[2]黃建宏,臺北藝術大學;

[3]黃亞曆,《日曜日式散步者》導演;

[4]Odion,原名不詳,臺灣“狂熱球電影資訊網”,專欄作者;

[5][6][7]林修二、李張瑞、張良典與楊熾昌一同創立超現實主義詩社「風車詩社」;

[8]劉登翰,閩域著名文學評論家,福建省文聯委員、作家協會副主席,福建省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會長。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所長,福建臺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及國立華僑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報業編輯。著有詩集《山海情》(與孫紹振合作)、《瞬間》,散文集《尋找生命的莊嚴》,報告文學集《鍾情》,專著《臺灣文學隔海觀》、《文學薪火的傳承與變異》、《彼岸的繆斯》、《中華文化與閩台社會》、《臺灣文學史》、《香港文學史》等。其中《臺灣文學史》獲福建省第二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其他文學創作也多次在省內外獲獎。

[9]羊子喬,臺灣知名詩人、詩評家;

[10]陳明台,臺灣日本文學知名學者;

[11]徐秀慧,臺灣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學者;

[12]龔卓軍,臺灣知名藝術評論家,審美藝術心理學專家。

【作者簡介】許物王,筆名牛狂,網路筆名岱山漁夫,真名男,1976年出生,福建龍海人,城市燃氣設計高級工程師,自由詩寫者、讀評人。曾主編詩歌民刊,現為閱讀民刊、網刊獨立主編,1996年至今在紙刊及網路發表詩作及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