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藝塑/鄭那君

鄭那君

一生藝塑,是一間店鋪的別名。店鋪是新開的,由兩個店面連著形成。兩個店面兩種色彩,作為入口的是絳紅,另一邊是灰黑,亦做臨街的窗,外搭純白的大面外牆。一幅江南遠景仿似就潑墨於眼前,曲水流觴裡描的是:渡口城郭,橋上驛,馬蹄疾;粉牆黛瓦,畫樓依,唱幾句……

曲折迂回,掩映深幽。移步走入,越發疑是身在江南——算不上很大的空間,竟然別出心裁做成了兩層木制閣樓,配之錯落有致的木櫥、台几,視覺上不僅開闊,還具曲廊別致之韻。閣樓的木梯子下方有個玻璃檯子,檯上置有古琴桌椅,背景是詩意流長的翠竹、流水……柔和如明月的燈影流光,盈盈閒情,既綺麗迷人又使人微微惆悵。其實,此刻弦上並無曲音,只緣身處此境,使人意漸迷離,冷冷七弦仿似有樂音流出,訴的是聲聲曲韻江南願和殷殷伯牙子期意。飄飄渺渺恍惚間,又似有舞翩躚,流深的江南水袖,一拋,一揚,一騰,一頓,婉約生香滿室。

“畫屧踏殘紅杏雨,絳裙拂散綠楊煙。仕女,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題材。”為我們泡茶的店主,四十剛出頭,年紀雖輕,在瓷都卻頗有名氣。店鋪的正名,用的就是他的姓名,這樣的底氣緣於他的實力,更源於由他雙手幻化出來的婀娜娟好的仕女。那是瓷泥的另一種語言,也是瓷泥的一次又一次昇華。

“起初,我甚是抵觸,畢竟當時我們在廈門已有了自己的雕塑工作室,前景看好。可他,一句‘德化的白瓷是最適合仕女的’就什麼都不顧跑來了。一切,相當於重新開始啊……”旁邊他的妻,明媚爽朗,媚眼帶笑地嗔怪道。嗔怪是嗔怪,明眼人卻一眼就讀出了這是幸福的呢喃。他的妻是我的古琴友,記得初認識那會,她也是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說古琴是我先生要我學的,最近又讓我把畫畫也學了,煩死了。

“我是擔心她靜不下心來,人浮躁了就變俗了。”店主李錦峰靦腆地笑了笑,說起了他在廈門工作上的一些事。其實,當時廈門的工作室在業界已有了一席之地,但浮華熱鬧的背後,他越發地困惑與不踏實。喜歡古典文學的他,骨子裡對安靜、寧謐總是那麼渴求,對江南獨有的慢時光美景更是嚮往。反復掂量,他最終選擇了德化,因為德化白瓷不僅瑩潤通透適合仕女,還因號稱世界瓷都的德化山美水美,其景致並不輸江南。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當置身山城,直覺告訴李錦峰來對了,心曠神怡不說,身上的藝術細胞也被空前激發了出來,煥發出巨大的生命能量。盡態極妍的仕女、慈媚善目的觀音、神彩兼俱的彌勒……他一次次嘗試,一次次突破,又一次次收穫掌聲,鮮花、榮譽、名利,一夜之間又接踵而來,生活的帆似乎又一次漲滿,似乎又要迎風揚起。就在這會,李錦峰又一次感到不安,就像當年在廈門創業時,越臨近高峰他就有越不踏實的感覺。直覺告訴他,他必須停下來。因為真正的藝術都需要靜心沉澱,需要千錘百煉。就如,淬火打鐵,越是在高溫狀態越需要冷水當頭將它迅速冷卻……帶上茶和茶具,李錦峰獨自一人,又一次走近山裡。是的,每有困惑,他總是喜歡擇一座山,擇一道水,帶上茶,帶上老莊哲學,把自己隱了起來。他知道,內裡的聲音會告訴他正確的方向,寬廣的大自然會給他指點迷津。這也是他當年放棄繁華鬧市而選擇地處偏隅山城的原因,因為他嚮往安靜、寧謐。有人說年輕就是熱血,可以不顧一切地向前猛衝;還有人說,年輕就是一張白紙,唯有經過染缸才能沉澱出本色。可偏偏有一種少年,不猛衝,也不想染色,用聲聲慢,用乾淨和安靜,沉澱在自己的世界裡。我想,他就是這樣的人。

“藝塑,藝術之塑造,是急不得的。”看得出李錦峰是個寡言的人,我正想追問“一生藝塑”所取之意是不是就這個,不過,只一個瞬間,我就覺得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其實,不說他每做一件作品前都堅持畫稿的認真勁,也不說他在人物神情上一摳再摳的反復琢磨,更不說他每有成績時都情不自禁有的自持與反省,就單說他鼓勵妻子和兩個孩子學古琴靜心一事,就不難端倪出他在藝術道路上的執著與純粹……

常常聽人感慨歲月蹉跎。細想,其實時光不曾辜負任何人,也許是我們自己怠慢了時間。